墨汁渐浓,杨榕提笔蘸饱。
“……务必谨遵纯妃娘娘的安排。那位……是个明白人。”笔尖悬于纸上,她顿了顿,抬眼,眸色沉静,“更要紧的是……”
笔锋落下,墨迹蜿蜒。
“万不可意气用事,尤其……”她声音压低了几分,带着用心良苦的警示,“……绝不能明着与亚太后相抗。”
林从之在一旁听得连连点头,粗厚的手掌不自觉地搓着,“夫人说得极是!得让丫头沉住气稳住了,天塌下来,自有爹娘顶着!”
说罢,他胸膛起伏着,眼中骤然闪过一抹狠厉,“真在不行,真到了那一步,老子……”
后半句虽咽了下去,但那紧握的拳和绷紧的下颌,已道尽未言之意:为了女儿,他林从之就算刀山火海也豁得出去。
杨榕搁下笔,侧目看他。那眼神,带着丝不赞同的无奈。
“你呀,”她轻轻摇头,叹着气,“你就莫要添乱了,写封信都喊打喊杀的。这里是京城,舒儿的事儿是后宫的事,不是你当年守的边关。”
说着,她指尖点了点未干的信笺,“这里头的明枪暗箭,岂是你那大刀长矛能挡得了的?”
“再说了,兵家也讲究的是谋定而后动,这女人间的事儿更是……看不见的较量。”
林从之被她看得气势一滞,张了张嘴,终是闷哼一声,别过脸去。
杨榕抬手压在眉心,方才训斥丈夫的余怒已敛去大半。她转身回到书案前,提笔,蘸墨。
笔尖悬在宣纸上,凝滞片刻,方才重新落下。
这是写给女儿的信,语气急不得,更不能露怯。
她腕悬于纸上,字字斟酌。既要抚平女儿信中透出的焦灼,又得不着痕迹地点明利害,为她谋划出一条稳当的路。
母亲的一腔牵挂,揉碎在“夏暑难耐,忌食生冷”的絮叨里;而将门主母的决断,只凝在“静观其变,谨言慎行”的八个字上。
再次写到“与纯妃娘娘同心”时,她笔尖猛地一顿,浓墨在“心”字上泅开一点墨痕,又被她迅速地控住了。
这非闲笔。
纯妃需借势,女儿要倚仗。这“同心”,是相互借力,更是各自攥住的一线生机。
末了,落下“消息不日递入宫中,安心”后,这才搁笔,对着墨迹未干的信纸,轻轻呵了口气。
林从之走近,伸出手,用粗糙的指腹轻轻划过信纸的边缘,触着那未干的墨痕,沉默良久。
杨榕亦无言,只是将目光沉沉地落在女儿的名字上。
当初送女入宫,是为避那飞鸟尽、良弓藏的祸事,是不得不向帝王表忠以保阖家平安的权宜之计。
谁曾想,那以为的靠山,竟似另一重吃人的陷阱。
反将骨肉,推入了更险的漩涡。
宫墙内的事,又岂是他们这些外面的武人,能真正看清深浅的?
薄薄一纸家书,夫妻相对,唯余无言。
宫墙之外,他们护不住女儿周全,更挡不得那明枪暗箭。
长吁一口气,杨榕将信用火漆封好,却没急着开口,而是探出头去打量了四周一番。
这才抬眼朝门外扬了扬下巴,声音压得极低,“去把管家叫来。”
小厮明了,腿脚麻利地去了。很快,管家躬身立在檐下,垂手听候吩咐。
杨榕将封得齐整的回信递过去,指尖在信笺上轻轻按了按,“连夜送进宫,亲手交到小姐手里。”
顿了顿,她郑重地嘱咐道,“走东跨院的暗线,别经任何人的手。”
“让她看完就烧干净,再告诉她,字里的意思,只可记在心里,万万不能露半分破绽。”
杨榕安顿好外间事宜,转身回到内室。
屋内沉寂,她脚步未停,在青砖地上来回踱了几步。
“不行。” 杨榕突然停下,目光转向林从之,眼底是一片决然,“单靠书信叮嘱舒儿,怕是杯水车薪。那丫头性子急,人在局中,恐会迷了眼。纯妃娘娘虽稳重,可份量终究有限。”
她思忖片刻,声音有些沙哑,“钱琬钰的这一步棋,落子有声,我必须得亲自进宫一趟。”
林从之猛地抬头,愣了好一阵,“进宫?这时候?”
他猛地站起来,揽过妻子的肩头,“去找钱琬钰?你……这不是送上门去吗?她刚回宫就弄出这阵仗,摆明了是要揽权。你去了,她能容你全身而退?”
杨榕轻轻拂开他的手,走到书案前,铺开一张素笺,压平边角,动作不疾不徐。
“正是因为她初回宫,就如此锋芒毕露,我才更要去。”她垂眸看着砚台,淡淡开口道,“我与她,终究有几许旧日情分。”
她提起笔,蘸了墨,继续道,“我此去,不明着替舒儿争什么,也绝不提大皇子选妃之事。”
“只以故人身份,递牌子请个安,叙叙旧情而已。正好探探她的口风,看看她到底意欲何为。”
“有些话,当面说开了,比藏在心里互相猜忌要好。至少,我得让她知道,舒儿是我女儿,咱们林家虽在宫外,但眼睛不瞎,耳朵不聋。”
她顿了顿,笔尖在纸上悬停片刻,眸中闪过一丝厉色,“更要紧的是,我得提醒她,别忘了当初我劝她回宫时,她曾应承过的话。”
“如今她这般大张旗鼓,插手皇子婚事,可还记得当初的承诺?可曾想过要护佑的究竟是谁?”
林从之听着妻子的话,一腔翻腾的焦躁略微平复,眉头却仍未舒展,“理是这个理……可宫里那些人,心思弯弯绕绕的。你跟她念旧情,她跟你玩心术,万一她翻脸……”
杨榕唇角微勾,笑意清浅,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锐芒,“她若念旧情,自是省事。若不念……”
她声音不高,字字铿锵有力,“也得让她掂量清楚,咱们林家,不是任人揉搓的面团子。舒儿在里头,顶着的是咱们林家满门的脸面。”
说罢,她暂搁下笔,“钱琬钰想动后宫这盘棋,就由她。但若想拿我的女儿,当她垫脚的石头……”
她抬眼,从袖中抽出一弯利刃,“也得问问我这刀鞘里的东西,答不答应。”
林从之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顶门,猛地一拍大腿,“好!正是这个话!老子在疆场豁出一条命,不是让闺女在宫里头受窝囊气的!”
“你就放心去!好好跟她说道,实在不行……老子明儿就递折子,请旨带闺女回家,咱们一家人去守边疆,逍遥自在!”
杨榕听罢,横了他一眼,“莽撞!当这是闹着玩吗?还带我们回边关?生怕别人看不出咱们急了?”
她语气缓下来,带上几分掌控全局的从容,“且安心,钱琬钰是聪明人。聪明人说话……”
她微微一笑,意味深长,“点到,即止。”
“她脚跟儿尚未站稳,未必就急着四面树敌。我这一去,就是给她提个醒儿,也叫舒儿知道……她娘家,都在呢。”
不再赘言,杨榕垂首,提笔,蘸墨。笔尖在素笺上快速游走,落下的字迹端庄恭谨,只言深切思念故人,恳请入宫请安。
墨迹微干,她轻轻吹了吹。
“明儿个一早,我就让人递进去。”她轻轻舒了一口气,将笔搁在一旁,沉默不语。
半晌,杨榕声音压得极低,似耳语,又似狠下心来,“军中旧部,朝堂暗桩……该动了。”
林从之喉结一滚,眼中厉色闪过,“明白,我这就去办。”
他们能做的,唯有在暗处铺路,为女儿扫清身前荆棘。
哪怕力微,哪怕身远。
那是他们的骨血,是二人心头唯一的牵挂。
绝不容女儿只身在深宫之中,孤立无援,沦为他人的俎上鱼肉。
屋内重新安静下来,杨榕独自走到窗边,望着庭院里在风中摇曳的花木,目光悠远而复杂。
她与钱琬钰,年少时也曾有过一段真挚的情谊。只是后来命运弄人,一个入宫沉浮,一个远嫁边关。
如今再见,却是各为其子,各怀心思。
明儿个她这一去,是福是祸,犹未可知。
但为了女儿,即便是龙潭虎穴,她也必须得去。
而且,不能输。